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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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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森就坐在濱樹二村的石碑前。

我遠遠看到他的時候,他還在咳嗽,整個人都縮在那件灰色呢大衣裏,看上去比他蜷在沙發上的模樣更為單薄。這三年他瘦了太多,原先合身的衣服,現在都變得過於寬大。

濱樹村位於近郊,再朝南望過去就是層層疊疊的山脈。這裏畢竟是南方城市,即便冬季能踩到落葉,蒙著一層薄霧的山林也偏向於朦朧的綠色。清晨氣溫低,濕氣比較重,就算空氣清新,他無法忍受也是情有可原。

聽到我靠近的腳步聲,他艱難地稍稍仰起臉朝我看過來,捏緊的拳頭還抵在嘴邊,臉色蒼白,滿額頭的冷汗。他擡眼的角度很低,一半的瞳仁被掩藏在濃長的眼睫下,原本就因眼瞳較大而黑白不太分明的雙眼便更顯深邃。

等我來到他跟前,他已經漸漸止住了咳聲,站起身迎上我的視線,臉上沒什麽情緒地動了動嘴唇:“我在想你要花多長時間才能找過來。”而後他低頭瞧了眼手腕上的手表,“比我預計的要晚。”

我才註意到他的黑眼圈比以往還要深。看來昨晚那樣折騰不僅是我受不住,他自己也會覺得辛苦。

“昨晚沒有睡好。”我將手攏進衣兜裏找紙巾,“你不該自己跑出來的。”

顯然他對此不甚在意:“無所謂。你找得到我。”

“那是因為我了解你,知道你可能去什麽地方。”口袋很深,我翻了一會兒才掏出紙巾,抽出一張替他擦掉前額上細密的汗珠,“如果你是被別人帶走的,我就找不到了。”

頓時一震,他表情驟然轉變,猛地擡起手拍開了我的手。這一巴掌揮得用力,“啪”一聲脆響,等到我意識過來時,手腕已開始火辣辣的疼。

再看看他的表情,似乎也並不比我好上多少。他看著我,腳步重心後挪像是下意識地想要後退,唇線緊抿,眼底震驚的情緒中還藏著恐慌和憤怒,那張精致而英俊的臉上每一寸緊繃的肌肉都好像在隱隱顫動。

這是他竭力抑制情緒的表現。

垂下眼瞼看了看手腕,我伸出另一只手來搓揉被打中的地方,緩解麻木感。秦森卻在這時突然沖上來,一手按住我的後腦將我壓向他胸口,接著使勁攬住我的身子,一條胳膊胡亂地在我後背來回摸索,發著抖輕聲叫我的名字:“魏琳,魏琳……”

我看不到他的臉,只能聽見他聲線微顫的聲音不停在我耳畔重覆:“這裏不是X市……這裏很安全……”混亂之中他低頭,毫無章法地用他冰涼的嘴唇貼我的額頭,鼻梁,臉頰。最後他呼吸錯亂地與我前額相抵,隱忍著合上眼,嘴裏還在不住地呢喃,“那種事不會發生第二次……不會,不會……”

期間我試著掙開他,結果卻是被他愈發用力地摟緊。有那麽幾次,我甚至覺得他快要勒斷我的腰。我知道他現在精神非常不穩定,便只得等待他自己平靜下來。

起初是真的沒有料到,不過隨口一句話就會引來他這麽強烈的反應。

大約五分鐘過去,秦森的呼吸才慢慢平穩。但他依舊死死抱著我,緊合的眼皮微微發顫。我伸手覆上他的臉頰,安撫地輕輕摩挲:“回家吧。”

他聞聲張開眼,明明還貼著我的前額,卻僅僅垂著眼,沒有看我的眼睛。半晌他才忽然放開我,像是感到冷,一邊邁開腳步徑自經過我身旁,一邊拉緊了衣領,再把手收進衣兜裏。他疾步走出幾步又停下來,頓在原地兩秒,猛然側過身望向我。

原是要跟上他,此刻見他看過來,我便不急著走動,只站在原地回視他。

片刻之後,他大步走向我,不由分說地拉上我一起離開。

一路上他沈默不語,我擔心激怒他,同樣沒有開口說話。直到抵達家中,看著他換好鞋脫了大衣往書房走,我才關好門隨他一起過去:“有什麽發現嗎?”

“昨天和前天,嫌犯都下了手。這不符合他之前的作案規律。”他推開書房虛掩的門,似乎已經極力控制了自己的力道,卻仍然讓門板不受控制地摔出一聲巨響。身形因此短暫地一頓,他很快緩過來,繼續大步流星地朝白板的方向走去,語速不自覺開始變快:“我去了一趟現場,確認昨晚作案的確實是他。所以我要搞清楚他打破規律的原因。”

在白板前方剎住腳步,他抓起白板筆,擰開筆蓋隨手扔到一邊,迅速往白板上寫寫畫畫,“然後我想起你剪的那些窗花,還有昨天上午的大掃除,全都是為了今天過小年。”

“我還以為你根本沒有註意。”我走到小圓桌旁,幫他從藥瓶裏倒出他需要服用的藥片。

“濱樹村的每個分村都有不同的習慣。四個分村裏,只有濱樹二村會在每年的小年之前把這一整年拖欠的房租結清。”對我的調侃置若罔聞,他立在白板面前一面快速塗寫,一面自顧自地說下去,“如果租客沒有能力結清,就必須搬出租屋。”

聽到這裏,我的大腦才把一切信息聯系起來。於是我轉頭看向他:“所以他昨天晚上作案,是因為急著要錢交房租?”

秦森沒有給我回答,而是專註於他手上的活。

看樣子他一時半會兒不會分心做別的事。我拿出手機,打算把他推出的結論告知警方,“我打電話告訴曾隊長。”

“我自己打。”他極快地出聲。

我擡頭看他,“你確定嗎?”

“我確定!”他猛然摔掉手中的白板筆,嗓音頓時擡高了兩個八度,同時轉過頭對上我的視線,眼眶泛紅,滿腔的怒火似乎都隨著這三個字爆發出來,胸脯急劇起伏。與我對視數秒過後,他卻不再接著發火,只深吸一口氣壓住了膨脹的情緒,嗓音沙啞地對我說:“你出去。”

彎腰撿起腳邊的白板筆,我將它擱上小圓桌,轉身走出書房。

我幾乎要忘了,往年的這段日子也是最難熬的。

秦森一夕之間就消沈了下來。他回到從前最不清醒的狀態,不肯洗漱、進食,不願意換衣服,抗拒一切打理他自己的行為。我一一代勞,有時候餵他吃飯也會因為他突然發火而被燙傷。夜裏他堅持要睡在書房角落的地板上,又時常踢掉被子縮成一團,感冒因此不斷反覆。我只能陪他睡書房,晚上總要起身四五次,替他掖好蟬絲被。

白天他通常會把自己關在書房裏,穿得不修邊幅地裹著羊絨毯待上一整天。他對自己糟糕的狀態多多少少有所察覺,卻又不肯真正承認,只會一刻不停瘋狂地對自己的大腦進行鍛煉:速讀,默寫記憶訓練,繪制人體解剖圖,設計實驗……書房中各式各樣的稿紙雜亂無章地滿天飛,原本在書架上碼放整齊書本被亂七八糟地摞成堆,窗簾上端甚至可以找到他隨手一揉扔開的紙團。

有關“敲頭魔鬼”的消息還是會在新聞中出現。一月二十四號以來,又有三個婦女遭到了他的搶劫。網絡上指責專案組和當地警方的言論鋪天蓋地,愈是臨近春節,人們就愈發的恐慌。秦森卻漠不關心。他像是失去了對這個案子的興趣,也徹底丟掉了他對工作的熱情。曾啟瑞先生打過幾次電話過來,得知秦森的現狀以後便不再打擾。

至於秦森自己,別說是曾啟瑞先生這個人,就連每天室內運動的習慣被他拋到腦後。午時他偶爾也會睡在書堆裏,醒來以後便有鼻炎發作,進一步失去進食的*。我做的食物他只會吃上一點,而從外頭買來的熟食他不僅不會碰,還會戴上手套把它們統統扔進垃圾桶。春節將至,我如往年那樣趕在超市休業前進行了一次大采購,結果第二天就發現家裏的冰箱被秦森翻了個遍。他把家裏所有能用來檢驗有毒物質的東西都堆到了廚房,仔細檢查了冰箱中的全部食材,甚至將卷心菜的葉子一片片剝下來檢驗。

而當我發現廚房裏這一片狼藉的時候,他還蜷在書房裏的另一片狼藉當中淺睡。

對此也無可奈何,我只能收拾了廚房,再拿上掃帚去書房叫醒他。

除夕的早上,為了增進他的食欲,我特地跑了趟最近的養蜂場,提回了三斤蜂蜜。回家途中經過一個賣寵物的地毯,無意間瞥到鐵籠中四處亂竄的小白鼠,我忍不住停下了腳步。

從前秦森還是A大生科院的教授時,因為實驗需要,總是要在家裏養殖小白鼠。如果我沒記錯,搬到這座城市來的時候,我也一並帶來了他留下的養殖設備。只是這幾年他清醒的時間少,不論是我還是他,都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再來養殖這種實驗用鼠。

考慮再三,我買下了兩對小白鼠。

帶著蜂蜜和小白鼠回到家,推開書房的門,果不其然發現秦森還盤著腿坐在沙發上奮筆疾書。沙發底下躺著他的馬克杯,我早晨出門前替他沖的牛奶潑了一地,他卻渾然不覺,只低著頭全神貫註地寫著手裏的東西,飛快地寫滿一頁後便將那張紙用力地撕下來扔到一邊。如此循環往覆,好像樂此不疲。

我把裝著小白鼠的籠子擱到他身邊,“回來的路上看到的。”

敷衍性地擡眼瞟了眼我擱下的東西,他不過一秒就收回目光,等意識到那是什麽,卻又很快重新將視線挪回來。他直勾勾地盯著籠子裏的四只小白鼠,表情麻木了許久,才緩慢地伸手,將食指送到其中一只趴在籠子邊使勁啃咬鐵籠的小白鼠嘴旁。

它註意到有東西靠近,便小心地探了腦袋過去嗅嗅,然後挪了挪身體,轉而啃起了秦森的食指。

他垂眼看它,微不可聞地哼笑了一下。

接下來直到年夜飯前,秦森都在研究這四只小東西。他把書房裏的小圓桌搬到沙發前,將鐵籠擺上桌面,自己則如常縮在沙發上,手裏捧著我給他沖的蜂蜜水,裹著羊絨毯一動不動地觀察它們。

晚上我餵他吃東西,他也沒有拒絕。只是目光一直停留在鐵籠裏的小白鼠那兒,明顯有些心不在焉。再晚些的時候,我獨自到客廳打開電視,抱著棉被縮進沙發看春節聯歡晚會的直播。

其實以前我從沒有看春晚的習慣。倒是遇到秦森以後,受到他的影響,才讓春晚成了每年除夕夜的固定節目。可惜自從他開始不清醒,每年的除夕夜就只剩下我一個人坐在電視面前。

或許是白天太累,這天我沒有等到淩晨,就窩在沙發上迷迷糊糊睡了。半夜聽到有人走到客廳的動靜,從腳步聲來看,應該是秦森。他來到沙發前,似乎是站了一會兒,然後悄無聲息地坐下,小心擡起我的腦袋讓我枕在他腿上休息。

臉頰蹭到他身上披著的羊絨毯,我困得睜不開眼,卻能感覺到他還在黑暗中看著我,沒有睡。

“秦森……”我輕聲叫他,“我們再要個孩子吧……”意識混沌不清,我不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真的發出聲音,“我想再要個孩子……”

他大概是沒有回答的。

好在我也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。

畢竟從三年前的今天開始,他突然的發病就證明了這一點。

從我們失去我們的第一個孩子開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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